MA Nan-Hsuan

我想起爺爺的百歲冥誕，那時，父親健康狀況已經非常不好，卻仍執意要為爺爺辦一場法會。幾小時的跪、拜，看得出父親的吃緊。會後父親還在寺裡的廂房休息了許久之後才有力氣起身。我和姊姊摻扶父親正要步出寺廟大門，父親大哭了起來，他說他看到已故的小姑姑站在寺外不敢也無法進來。父親直說他對不起小姑姑，當年戰爭時沒能一起帶她離開大陸，只帶了三叔叔、四叔叔與另外一位姑姑。

幾年的光景過去了，父親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就在11月大陸巡迴剛出門不久，父親又住進了醫院。這次出院後，我們不忍心卻必需安排他住進安養中心 。偶爾的大小便失禁到還其次，突如其來的軟腳無力才讓人擔心，父親已經在浴室摔倒好幾次，裝再多的扶手與安全裝置也沒用，他需要的是專業24H的照護。媽媽選了家附近的安養中心，這樣隨時想去陪父親也容易些。只是每次去，沒有一次不流淚。 

最近，父親時光錯亂的嚴重，今晚連我已經大學畢業都忘了，問我學業如何？我說我都在讀研究所了啦；於是父親便開始使擔心起以後工作的著落。我告訴他別擔心，我是工作後才又在職進修的；然後沿著話題他便又擔心起薪水的多寡。其實，在我成長的過程，父母很少管我，極盡放縱的民主。姊姊們得按照他們的安排補習、唸書，一步一步拾級而上。而我總是想幹麻就幹麻，甚至連放棄高中選擇藝專也是這樣。父親對我唯一的要求，竟也是順著我小學時期的願望：成為一名教師。從前暑假在上海音樂院進修時，每回接到父親的來信，除了偷塞的美金外，就是叮囑我好好練琴，把目標實現。那時我很氣他們，都只關心姊姊，小時後的願望都不知翻了幾番，野心大的多了，卻還只掛念小學時候的我。直到十多年後的今天，時光錯亂的父親卻仍掛念著這件事，記得我想去上海音樂院唸書而不只是暑期進修而已。其實當初沒能讓我去的總總原因已不重要，事實上，我也早已轉換跑道，且期待又再翻轉了好幾回。父親卻一如未能帶小姑姑離開戰場的當時，勞記妹妹小時後的願望在心。

那個時代的父親都不是會表達愛意的人，我的父親也不例外，但我從來不知道那各早已遺忘的微不足道的小小心願對他來說是這樣重要。父親的鄉愁與遺憾也是一樣，我們所知不多。也許他遺憾他未能即時完成的大學學業，未若大伯伯唸完醫科在台灣的專業發展而抑鬱終身。然而那個時代的人，又有幾多是光鮮亮麗的呢？當年投筆從戎的青年軍也都白髮斑斑了吧？

於是余光中的鄉愁還是鄭愁予的鄉愁，都不重要了，都不及父親的羸弱之於我……

於是，

先鼻酸還是先流淚？